转眼二十年过去。
严冬,腊八,大雪。
章槐再见到许晚洲,是在朝天门码头附近。那日恰好是腊八,天上下着大雪,满城青灰色的屋檐被鹅毛大雪覆盖,江面沙船停运,水面黄泥白雪交融翻滚,唯独茶馆门口生着通红的炉子,在飞雪之中冒着热腾腾的烟。
运盐的挑夫们过了今日,许多都要回家去过年,于是聚在一起吃今年最后一顿饭。挑夫们不吃腊八粥,跑水路的工人干的是力气活,喜欢肉食。那红炉燃烧得正旺,火苗在炉底飞窜,橘红色的暖光窜起时,底下扑簌簌掉下一圈煤灰。盐商的工人们聚在一起,切成薄片的牛肉在红油汤里浮沉,青花椒往上撒着,一股热烈的辣香味飘来。
许晚洲在茶馆里坐着,他单点着一壶大碗茶,隔着一扇窗坐在屋内,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只漂亮的玄凤出神。
章槐自窗外经过,他看到许晚洲的那一刻,心剧烈地跳起来,他久久盯着许晚洲,直到许晚洲抬头来看他。
许晚洲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衬衫,黑色的西装裤,左手扣在茶碗上,不甚平整的头发打着卷,遮着半张侧脸。他既不在风雪中,也不在火炉边,他远隔着一扇窗,捧着一壶茶,章槐看到他时只觉得白雪刺眼,红炉吵闹。
雪势很大,风声很大,章槐凝神看了许晚洲片刻,只觉得浑身冰冷,他转过身去对身边人说:“记住他们,以后盐道上不要抽收他们的香钱,直接放他们过去。”
许晚洲是盐商,章槐是孝义茶楼的老板。
明面上是茶楼的老板,可在水路上还有一档子买卖,刚巧跟盐商有关。盐商走水路盐道,租的都是孝义会的摇橹船,租运费不贵,贵的是租船时抽的一笔“香钱”,章槐自作主张,将这一笔香钱免了,数目可不小。
“为什么?”周围有人问他。
章槐走得飞快,只是淡淡回答:“交个朋友。”
一个礼拜之后,许晚洲再次出现在孝义茶楼,在一个寒冷的夜晚。
前一阵子连绵大雪,近日天寒地冻,茶馆里面却依旧热闹。晚上来吃茶的人少,可打牌抽水烟的人多,章槐自二楼看见许晚洲走进来,他一抬手,飞了几粒前些日子煮牛肉剩下的青豆下去,正巧落进玄凤的笼子里。
玄凤见有吃食,振翅连带着笼子一晃,如风铃响动。许晚洲一抬头,章槐在二楼冲他微笑了一下。
许晚洲往二楼走上来,楼下的喧嚣声渐远。章槐低头泡茶,新茶待旧人,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。茶送递到唇边,滚烫的烟气飘出来,他只觉得眼前已是微茫一片,眼角温热,不知是茶熏出来的热气还是恍然间的眼泪。
二十年,他们二十年没见了。可此时此刻,只瞬间罢了,许晚洲已经在他面前坐下。
许晚洲是给他送盐来的,章槐点名要的花盐,要许晚洲亲自送过来。
花盐是专给富裕人家送的,本地不多见,普通人也吃不起,一般的粗盐井盐,扎实了装在麻袋里,走水路运货到下游去,码头处常常会碰到孝义会的袍哥刁难。章槐开了三倍的高价,又给许晚洲开了后门,免收香钱,只要一袋花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