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庙道会为虎作伥拒为奴血溅阶下
孙木庵对老何仍不死心,第二天一大早,他从钱柜里拿出二十块大洋,准备送给老何去赌一把,老何敢接就有望,不敢接就说明自己的猜测是瞎猜。孙木庵把大洋用红布包好,想了好一会后又解开,拿出了一半放在手里掂量了一阵子,捻出了四块放进自己的衣兜里,拍了拍又按了按,把剩下的六块又放了回去。如果老何嫌少,自己就说十六块是个吉数,十全十美六六大顺,事成后自然加倍感谢。他后悔昨天的事自己办的够不聪明,有哪个拜神求仙不上供的?难怪老何不痛不痒的样子!
孙木庵路过西花楼时,那里围了好多人,有人说孟家昨晚被打了“孽”。家中老少四口被杀,门扇上还贴了一张纸条:“名花有主。”孙木庵心里明白,“名花”肯定是指孟家的西花楼,莫非还有别人也盯上了孟家?官家不可能,明抢暗夺都成,干吗干这灭门的勾当?城里城外几个腰壮气粗的人即便见财起意,也不会因为这事去杀人惹祸,况且纸是包不住火的。孟家的罪名是“通匪”,如果是匪所为,那就更不可能了。孙木庵不停地理来理去,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,便向前凑了凑想看个究竟,有人说孟家死的人全是被人用刀劈死的,不知道孟家和谁家结了这么大的仇气。一个“劈”字让孙木庵打了个冷战,前一阵子听北边过来的人说,日本人杀中国人狠着哪!他们好用东洋刀劈头颅,血混着脑浆溅到脸上和嘴上,他们连眼都不眨一下,一边舔着一边还呵呵地笑。难道真是……如果真是老何干的……孙木庵打了个寒战。孙木庵捏了捏衣兜,咬了咬牙,还是把那四块大洋又重新塞回了礼袋。
这次和上次一样,孙木庵仍然一无所获。孙木庵知道老何是晚上做豆腐,白天出去卖。老何的豆腐作坊在城东铁路边,是所荒芜了多年的独家小院,孙木庵天不亮就赶到了这里。院子门是用木栅栏做了,里面用绳子挽了“死扣”,孙木庵叫了几声不见动静,费了好半天才解开。老何对孙木庵这时候到来,并不感到惊奇,没有放下手中的活,继续摇着那扇嗡嗡直响的石磨,加豆添水地紧忙乎,窄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豆腥味。小屋的墙角有张三条腿的木床,缺的一条腿用几块半截砖支着,上面铺着一条脏兮兮的苇席,胡乱堆放着似乎从没有拆洗过的被褥。门边并排放着两口用来盛黄豆的大土缸,为防老鼠糟蹋,缸口上压着重重的水泥盖子,房梁上吊下来一只充满污垢的小瓦电灯泡,不知道什么原因,晃悠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。孙木庵看了看没有地方可坐,就站着和老何说话。
老何听完孙木庵的叙述,平静的和往常一样,只是说了句“管他谁杀的人,孟家的这场子事谁招惹谁倒霉,你也不要提这件事,免得粘上官司。”老何说着又抬头盯着孙木庵“我还是那句话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你和我交往保你吃不了亏。”孙木庵心想:这话谁都会说!没有问出个所以然,孙木庵也没有把钱留下来,走的时候一语双关地对老何说,谢兄弟提醒,有空常去我那里聚聚。孙木庵走出屋门,看见院子里已摆了好几屉子压好的新豆腐,还有整筐的豆腐皮,心里终于明白,原来这个老何的豆腐是贵买贱卖呀,他娘的!这家伙真的是在图“大事”。这瘸子图的不是钱,图的是老子这个人!孙木庵开始心安理得了。
河野等到孙木庵走远,才重新把绳子系牢,从盛豆子的缸里把发烫的电台扒出来,摘下污渍的灯泡,插上电,完成刚才被中断了的发报。
果然如老何所说,孟家的西花楼终因是个“凶宅”,谁招惹谁家不得安生,不是飞镖恐吓就是死狗上门,谁也闹不清其中的原委与祸兮,更不想因此引出冤家对头,也就不了了之了,孙木庵听了老何的“忠告”,自然不去再“粘”这个边。西花楼被官府贴了封条,闲置了一年多的院子长出了许多野草。这让孙木庵眼馋得不得了,看着是盘上桌的好菜,就是干着急吃不到嘴里,孙木庵心里天天念叨,朝思暮想地把这个地方尽快弄到自己的手,不过每次老何来的时候都安慰他:早晚那个地方都得姓孙。没过多久,孙木庵如愿以偿了。
一九四四年初夏,日本战车由北向南开过黄河大铁桥,占郑州、围许昌,夺汝州。前几天人们还听说,国军和日本人在洛阳东边的虎牢关、汜水关、黑石关,还有南边的轩辕关打得紧,今天早上就有人说日本人已经驻进了白马寺,并在洛南的香山、龙门山上架起了大炮,洛阳城也被日本人围了个水泄不通,炮弹时紧时疏,东一阵西一阵地往城里落。尽管国军在外围阵地拼死抵抗了十几天,最后还是撤到了城里。日军战车越过护城河,应着城墙缺口冲过来了好几次,结果都又被国军给炸爬了窝。日本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,先是劝降的传单满天飞,许愿的说客到处钻;接着便有大批的飞机轰鸣着,在洛阳城上空蹿过来掠过去,成行成例的战车在城下拉着黑烟,吼吼叫着打转转。国军却丝毫没有弃城的意思,据说援军马上就到,城里的百姓则人心惶惶,能逃的早早就逃了,没有逃的或者是现在已经逃不出的人们也都豁上了,冒死给守城的将士们送饭送水,自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战事相持到了第十五天,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雨,白天还有几处在激战,到了晚上枪炮声慢慢地稀落,双方都很疲乏,偶尔有些动静也很快就平息下来。如果没有战争,在雨夜中入睡该是多么的惬意。
后半夜,南边周公庙方向突然枪声大作,不一会儿便有马队从街上疾驰而过,有人纷纷杂杂地高声喊着:“抓奸细!抓奸细!”子弹打在临街门面的砖墙上,发出“啾啾”的呼啸声。
孙木庵把全家老小安顿在储藏鲜活的地窖里,自己在菜馆一楼的墙根下铺了张席子看门。其实也没有啥可看的,他只是怕蹦进来火星把菜馆给烧着了。凌晨时,菜馆对面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,把窗格上的玻璃震的呼呼啦啦直往下掉。孙木庵惊慌地跳起来,扒着窗檐往外看,隔一条街的后面火光冲天,照亮了半边的洛阳城,接着便是爆炸声连连。孙木庵知道这是守城国军的弹药库,心中叫道:这下国军真的完了!他刚想靠近门边听听外面的动静,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,“不许说话,我是豆腐老何。”黑暗中一个男人压着嗓子吼着。孙木庵顺从地连连点头。河野松开手,按着孙木庵的肩膀说:“孙掌柜是个聪明人,全家人都在地窖里是决不会受到伤害的。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谁,生意人就是有眼光。”孙木庵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,不过现在他根本没有了选择余地。河野不等他说话就把他拉到院子里:“大日本皇军进入洛阳城志在必得。外面的中国军队已经全部向西溃退,现在这里就是一座孤城,我们不忍心看到千年古都血流成河,满目古迹毁于一旦,所以东亚共荣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孙木庵马上表态:“明白,明白!您一说我就都明白。”
火光映着河野那张扭曲、变幻着的脸,他身着黑色夜行衣,手持寒光闪闪的日本战刀,冷着脸对孙木庵说:“刚才进来的是皇军特攻小队。现在就歇息在你隔壁的西花楼里,你除了保密还要做好保护,一日三餐不可少了。其他的你就不管了,等皇军进了城,那边所有的一切就归你,皇军说话绝不食言。”说完“嘿嘿”奸笑了几声,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下孙木庵的肩膀“你这洛阳维持会的头衔,我事先已经上报军部了,你就等着大展宏图吧!”要说孙木庵也是个会算计的人,听了河野的这番话头皮僵硬、四肢发麻,心里暗自骂道,这个何拐子可真是个哑巴蚊子,吸人血不“哼哼”的坏种!
城内弹药库被炸,援军又迟迟不见踪影,国军“御敌于城外、死守城池待援”的决心和底气开始不足,第二天便从城墙上撤了下来,散落在街垒和房前屋后进行抵抗。大雨不停地在下,十几米外看不清楚对方是谁。人们只好凭借是否穿雨衣来辨别敌我。国军躲在房檐下和掩体里一边避雨一边守候,日本人则穿着雨衣呈散兵向前搜索,偶尔短兵相接时的厮杀声已明显变弱。到了第三天,全城到处都是穿雨衣的日本人,听说昨天晚上国军已下了突围的命令。随后就有大批国军战俘被日军押往南关的“老炮营”……
孙木庵被日本兵带到三阳公馆时,河野正在后面洗澡,等了好一会儿,河野才穿着一件像中国孝子们送葬时才穿的“白色孝袍”,两个脚趾头中间夹着用布绳系着的“踢拉板”,一走两“呱答”地走出来。河野今天很是精神,头发梳得溜光,脸上刮得净亮,就连脑门上系着的那块白色“孝布”上,也贴了块红膏药。河野请孙木庵“席地而坐”,拍了拍手,从屏风后面走出了个踏着小碎步、同样是“孝服”上多了个小“包袱”的女人,她跪着给他们沏上茶,才又弯腰、垂头地退了回去。河野举起茶杯敬了孙木庵一下,然后起身立正,郑重地给孙木庵鞠了一躬:“木庵君是大东亚圣战的功臣,请接受我的敬意。”孙木庵不知道日本人还有这种礼式,慌忙起身还礼,差一点把茶几碰翻,茶水溅了一地。河野并不在意,又向屏风拍了拍手,这次出来的不是那个背包袱的女人,而是一个腰挎军刀的日本武士,双手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。河野向孙木庵介绍:“这位就是替你灭了孟家所有人的龟尾武夫少佐,他是大日本特高科特攻队长。”龟尾向孙木庵“啪”的一个立正,接着一个大弯腰“请多多关照!”孙木庵被吓了一跳,正不知道如果还礼,河野从红布下抽出一张委任状,恭敬地递到孙木庵面前:“木庵君,祝贺你成为大日本皇军豫西地区治安维持会总会长,兼洛阳商会会长”此时的孙木庵不是受宠若惊,而是不知所措,他知道,一个生意人如果从了“政”,就会被人看成是在吃偏食的“狗”,以后的生意就得听主人吆喝。孙木庵一阵慌乱,不接受吧,那是不可能的,接受吧,明知道日本人是借他的手“掠财”,自己不过只是过过手,还得挨众商诅咒。他瞥了眼龟尾腰里的那把长长的东洋战刀,头上浸出了汗珠。河野猜透了孙木庵的心思,他示意龟尾放下托盘退下,重新给孙木庵续上茶,“这可是政商集一身啊!你们中国有句话‘要想生意做得大,就得官商是一家’,以你的能力和人脉,干这一行可以说是绰绰有余。”河野见孙木庵仍在冒汗,换个口气继续说“现在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,如果能得到您孙大掌柜的相助那自然是好。”孙木庵听出河野话里有话,便从中间砍了个价:“能得到将军的赏识和重任,孙某三生有幸。只是这商会的会长吗——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,如果他能出任商会会长,他可比鄙人的能耐大得多。”河野知道孙木庵说的是大盐商白金升,不过这个人傲气凌人,家族成员全在国民政府供职,更主要是此人现在不知了去向。“以战养战,以华治华”急不可待,前方急需各种物资补给,目前总得有个人出头笼络商户,以解眼下军方窘迫。“促进中日共同繁荣,对大日本帝国、对洛阳的商贾、对你都有好处,至于你身兼两个会会长嘛——”河野扫了孙木庵一眼“要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后,你可以任选一个。”孙木庵用袖子擦了擦汗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河野揭开托盘上的红布,露出一份孟家的房产地契和两根黄澄澄的金条,他对孙木庵说:“为了表达孙掌柜多年来的关照和对特攻队进城时的帮助,这是给你的奖励。”孙木庵眼前一亮,紧接着又暗了下来,眼前这些东西如同一条拴狗的链子,不知道这鬼河野又在打什么主意。
果然,河野让他提供三个新政府的候选人,县长、警察局长和能笼络豫西各方势力的治安军司令。河野说:“木庵君在洛阳是举足轻重的人物,凭你的社会知情量和眼光,推荐出来的人一定没错,这三个人你比我知根知底,至于将来他们是否对皇军真的忠心,那就要看他们以后的表现了。”河野说到最后一句时,眼里腾起一股杀气。孙木庵想了想站起身说:“我这就回去好好地滤滤人头,明天一早给你送过来过目。”河野摆了摆手:“不不不,明天太迟了,你就在这里说,我让龟尾去办。”孙木庵犹豫了一下“不过—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?”河野“哈哈”大笑起来:“放心,放心。孙掌柜筛选的人一定都是识时务者,并且是一定能够胜任的。”孙木庵拿着笔思索了好一阵子,心里仍然没有底,就多写了几个人名。
县长李志展、贾式平。警察局长汪竞萧、阚成德。治安军司令张执嵩。孙木庵介绍说:“李志展是洛阳律师会的会长,省参议员,对前国民政府多有不满,在洛阳乃至中原及全国都很有名望,不仅能服众而且此人很有能力,如果能任用,将对新政府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;贾式平半文半武,镇嵩军旅长出身,当过省参议、省警察署长的副署长,因欲取正职未果,险遭牢狱之灾,家中的宅地家产也因此一并充公,现借居在亲戚家,此人与当局结怨颇深;张执嵩曾是率千军万马的将军,手下旧部、学生、弟子不计其数,晚年退隐洛南老家,只是已年过花甲,但余威仍在,各路势力自然敬其三分;汪竞萧原来是警察局的副局长,此前曾在党部干过,因亲戚留学贵国,现为皇军所用,被疑与开封皇军有染,被削职后在警察局看大门,后来听说他跟着人跑了一年多的生意,结果货被国军给抢了,鸡飞蛋打又转了回来到警局混饭吃,皇军进城后他是第一个打开警察局大门欢迎皇军进驻的。这个人眼皮子很活,很有些能力,办事细致、为人低调,是吕家装卸行的二女婿;阚成德是原警察局的事务主任,对城里城外的政事、民事都很了解。因与前任警察局长争抢女人,闹得仇上冤下,还明里暗里动了家伙,这个人权欲心强,他和贾式平是连襟关系,在社会上很会钻挤,皇军用好了,也一定会尽心卖力的。”
河野听了孙木庵的介绍,一连说了好几个好,“这几个人我也知道些情况,很好,很好。”河野随即命令龟尾,把名单上的人一一请来。孙木庵对河野欠了欠身子说:“您有公事,我就先告辞了。”河野拦住说:“不不不,你是我的好朋友,也是帝国的好朋友,我办什么事用不着瞒你,你在场也好给我参谋参谋。”孙木庵原本不想出头露面,河野这么一说,他也没有办法,只好一脸尴尬地重新落座。
第一个被请来的是李志展。李志展说,他的职业准则就是两个字:公正。你们现在是强者,当了县长就要为强者维护利益,老百姓是弱者,贵军的刺刀枪炮在上,百姓水深火热在下,强弱差距之大,如何公正的了!河野听出了话音,抖了下嘴角,很客气地对李志展说:“那就不难为你了李先生,请便吧。”伸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。李志展转身出门,刚走近台阶,河野对着他的后胸就是两枪。李志展不及回头,向前一倾,栽倒在台阶下。孙木庵见过的杀人场面多了,没有想到河野杀人竟然如此随便。他枪杀李志展,就因为听了一句不顺耳的话。孙木庵小腿肚子不由得直抽筋,他狠狠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,是自己送了李志展的命。河野安慰孙木庵:“这也是为你好,省得这个人多嘴找麻烦,到处说你的不是。”
不知道出现了什么事情,日军报务员一封跟着一封地给河野送来电报,一向不露声色的河野此刻似乎有些坐不住了,起身在屋子里慢慢地开始踱步。前几天冈村宁次在开封召开军事会议时说,吉本贞一的第一军在灵宝函谷关,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,为保证豫湘桂战略目的实现,就必须牢牢牵制住豫、陕边界的驻军,迫使中国军队只能防守而不能出击,以保证陇海、平汉铁路的畅通,命令吉田河野三日内带领在洛阳休整的部队,两天后占领河南境内的函谷关,把守军逼退到陕西的潼关,以减轻正面作战的压力。有情报显示,晋南的八路军很有可能乘虚而入,切断陇海线使得日军首尾不能顾。
河野把龟尾武夫叫过来,绷着脸用日语说,八路军正准备力量进入豫西,前方胶着、后方不稳是个大忌,华北军部命令我们要尽快安定洛阳、立即向西清剿。河野说着用眼角扫了一下孙木庵“这个人很有用,不可对他过火,政府官员的推荐和治安司令的人选你听他的,有些事情等我回来后再处治,让中国人治理中国人,我们的军队可以省去诸多的麻烦,你们宪兵队要全力听从梅邪司令官的指挥调遣,尽快让新政府为天皇效劳。”龟尾武夫“嗨咿,嗨咿。”地答应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