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打芭蕉,桃良忙赶着将地上的伞捡起撑在二人头顶,一路紧行。遐暨及角门处,最后一辆马车在雨中伫立。相帮见这一行,忙由车内摸出伞迎上来接。
那布履溅起的水花莫如鼓点落在陆瞻心头,令得他倏然忆起这一月他是如何思念芷秋的,夙夜彷徨、食不知味。这一刻抱着这软玉生香的身体,犹如魂魄归体,便将脚步一转,照着原路折回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桃良一行仍旧乘相帮的马车,伴着渐收的雨滴与芷秋细风一样的笑声,二人钻入车内。这里是另一个雕梁画栋的小天地,壁上挂着好几个精致的香囊香袋,填满了香料,有意地掩盖着什么。
馥郁的檀香袭击了芷秋的心脏,她倏而止了笑,静默地看着陆瞻不知由哪里翻出一件锦绣道袍将她裹住,掣了广袖将她露出的脖颈面颊细细擦拭。
四目相接后,陆瞻冷漠的面庞满布柔情,“盯着我做什么?”
道袍里伸出芷秋的手,握一张绢子蘸着他面上的水珠,“你也湿漉漉的,快擦擦。”说话间就要掣下袍子,“你穿着吧,苏州下了雨还是凉的。”
“我没事,”他将袍子揿在她肩头,方才端坐回去,挨着她靠向车壁,“我体热,淋点儿雨算不得什么。”
芷秋斜抬了眼窥他,颠簸的马车使她的肩磨蹭着他的手臂,隔着衣料仍旧烫得吓人,“你这个人,怎么不惧冷?”
一些隐秘的习惯被陆瞻隐没过去,只选择说起很少启齿的旧年景,“习惯了,从前还没给圣上伴读时,我曾在宫中的冰窖里头当过差,在里头时常一呆就是一二个时辰,天长日久,就炼出个不惧冷的身子。”
涔涔雨珠融掉了芷秋两腮的胭脂,露出东一块西一块的苍白,似两段斑驳的人生。她只觉冷,拉拢了袍子,将自个儿裹得密不透风,“我听说有的吃不饱饭的人家会想着将儿子送到宫里去当差,但其实,在宫里也很苦吧?”
窗外是一片明月,错落的屋檐滴答滴答坠着水,清晰的响彻在安静的长街。
陆瞻撩着帘子的手掣回来,笑中带着化不开的孤寂,浓郁得似车内的冷檀香,“是,很苦。还没给圣上做伴读时,时常被人打骂,仗邢、鞭刑、针刑,太监们折磨人的方式千奇百怪。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做过,在司苑局刨过土栽过花,在酒醋面局掮过几十斤的面粉袋子,在内织染局染过布,手浸在染缸里几个时辰,浸得脱皮……”
说话间将一只骨似竹节的大掌翻在眼前,皮肤干净细腻,“那时候一双手全是茧子,简直没法儿看。后来到了殿下身边,有一回替他翻书,手上的硬茧划破了典籍,被廷仗四十。”
这些都不是最苦的,再往下,他的目光凝向黑漆漆的角落,似乎在里头望见了恶鬼一样的自己,“养伤时我托人寻来了宫里娘娘们用的润肤膏子,连着涂了半个多月就好了。好得一个疤没留下。你瞧,多难看……”
他将比其他男人更加干净光滑的手挪到芷秋膝前,白腻腻的皮肤上不见毛孔,却镌刻着他一生的耻辱,“其实那些苦都不算苦,皇城里有几万太监,混在其中还不觉着什么。最苦的是,离了宫里,你就是个残废、是个半阴不阳的阉人、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。”
始说半晌,芷秋未发一言,他撩开车帘借着半昧的天色去瞧她,发现她低垂着下巴,半张脸上闪着珍珠一样的眼泪,一颗颗地坠在袍子上,朝花吐露的美感震撼着陆瞻。
但他记得她曾说过,烟雨巷的眼泪是假的,故而也不敢坚信这眼泪是为他而流。但轻缓的笑音不像讥讽,倒像是安慰,“这又是什么花招子?我可不会因为女人的眼泪心软。”
芷秋扭过脸来,雨珠混着泪珠,难辨真假,“我又不是为你哭的。”
“那是为谁?”他吊起一侧眉梢,注目满是戏谑与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