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的兄长,是一条温柔沉默的美丽溪流。而我,是水底越积越大的丑陋顽石。
我想,有一天他会因我而湍急,翻起高高的浪潮。在每个春夜。”
陈玉茹在笔记本上写道,不久后又用钢笔一点点划掉,直到一丝痕迹都看不出。
那是1939年的春天。
我躲在翠湖畔的一棵杨柳树后,真丝的碎花裙摆被风吹出一层层涟漪,目不转睛地看着湖边。
我看的是那样入迷,以至于一只五花斑斓的甲壳虫飞到了我的手上,我都没有在意。等我发现它的时候,我紧紧捂着嘴,差点惊叫出声,恨不得使出全力似的甩掉它。
我是极其怕虫子这一类东西的。我的卧室我总是要求佣人们两天彻底打扫一次,再消毒一遍。如果被我发现哪里积了灰尘,或者台灯下晃悠悠飞来一只虫子,就算是半夜,我也定是也要找人来清理干净的。至于其他的吃穿用度,若是克扣了我半点儿,那我也定是不饶。管家廖姨大抵因我是姨太太所生,本就不太看得惯我,便去同我父亲告状。我呢,又是和那潇湘妃子五分像的性子,面柔心硬,和她斗了几个回合,也没吃亏。因而,我刚搬回上海那阵子,陈公馆总是鸡犬不宁的。正房太太吴女士,或者尊称其为母亲,以及廖姨,和一众苦瓜脸的佣人,都聚在客厅,说我太过骄纵,缺乏管教,如是云云。
“小姐可不像乡下来的野丫头。”管家廖姨如是形容我。“事多的嘞。”
“都是我的不是,应早些将玉茹接来,也不至于她一个女孩子家,像今日这般泼皮模样。”吴女士遮着小帕子,红着眼睛说。
父亲说我有精神疾病,叫他们不必管我。
“她同她生母一个样,反正等她二十岁,就给她谈门亲事嫁出去了。”我的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,仿佛像在打发一个厚脸皮赖他家的远房亲戚,或是一件待交易的商品。
那时,我刚从苏州过来,还不到一个礼拜。母亲走了,我于深夜乘一艘小船,提着个手提包,从小桥流水的外祖父家漂到纸醉金迷的上海。那一夜我非常清醒,一直到日出才眯了会眼睛。一是风和着冰冷的水汽太刺骨,二是头顶的星星实在是温柔。像母亲清醒时候,柔美似水的眼睛。
啊,我的母亲。我又想起来那个美丽的女人。太美了,以至于有时候我会忘了她是我母亲。她像是活在画报里的人物,亦或是那些肉麻如徐志摩之流诗里的心上人。再加之我平日里也不大见到她,因而她去世的时候,我竟也没感到太多悲伤。可我不得不挤出一些眼泪,不然外祖父家的七姑八姨又要指指点点了,聒噪得很。周家大小姐走了之后,外祖父也病了,周家那么大的木材生意总归要交代,几个舅舅商量了一下,便一拍即合把我送往上海。
于是,我从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。可我清楚的很,我从未有过家。不过是从白目到冷眼罢了。
这一点,我刚到的第一天,陈家上下就非常清楚地给我表达到位了。
但有一个人,他却从那群横眉冷对的人里走了过来,接过我手里的箱子,抱了抱我。
他身上有好闻的高级香水味道。
“玉茹,”他说,“你回来了。还记得我吗?我是你的哥哥,玉铭。”
他很好看。睫毛长长的,鼻子挺挺的。淡粉色的嘴唇看上去柔软细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