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婚礼,没有证件,我来到如今居住的别墅那天,张明生送给我了一枚戒指。他边把戒指往我手指上套,边说,有时候:“也应该适当地俗气一点。”
我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颗豆大的翡翠,心想,有钱人的适当俗气,我实在无福消受。
电梯里,张明生站在我的身后,他的脸在对面的玻璃门上若隐若现,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。我虽然仍未习惯这种被监视的生活,但也已经没有精力去对抗,长久而漫长的折磨耗损了我,我坐在轮椅上,想着即将见面的李译,浑身发虚,心跳咚咚作响。张明生刚刚当着我的面把枪揣进了口袋,假如我轻举妄动,客厅沙发一定会染上一个人的血。
张明生很少说自己会做什么,但只要说过,他就一定会做到。
下到一楼,叮咚一声,门打开了,张小元穿着天蓝色的睡衣从远处跑过来,到我们跟前时反而停住了脚,站得笔直,好像列队欢迎一样。阿海和阿山都当过兵,不管做什么,背都挺得直刷刷的,近朱者赤,把张小元也带得像童子军。他的小脸皱巴着,眉毛淡淡两豆,不太开心的样子。
“怎么了,”张明生淡淡地问,他不是在问小元,而是在问随后赶过来的阿海。
阿海笑了笑,不好意思地说:“游戏打输了。”
他为人忠诚有耐心,几乎也算是十八样武艺样样精通了,现在却沦落到陪小男孩打游戏的地步。大早起就打电玩,我本不该管,但难以抑制地,我还是对着他俩扫了一个眼刀。
张明生将我推出电梯间,轮椅轮子传来哗哗的轻响,他说:“输了也不要紧,晚上我陪你打。”
张小元没有回答,他的眼睛和可可一样,都圆溜溜的,只是他的眼睛更黑,像紫葡萄。他像第一次见我一样,无声地盯了我一会儿。我刚要开口,就见他忽然转头,噔噔噔跑走了。
这个家,没几个正常人。
客厅大致由黑白灰三种颜色组成,灰调和了黑白的决绝的界限,使光线柔和了不少。可可还在酣睡,柳妈就跑下来帮忙布菜,见来了客人,阿山又嘴笨得不得了,她就帮着把人引进来,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。
张明生推着走慢慢走进客厅,轮椅一驶上地毯,哗啦声就顿时哑了下来,柳妈看见我们来了,登时站了起来,手在围裙上擦柔了两下。一个寸发的男人坐在她对面,身穿牛仔外套,肩膀宽阔,脖颈修长,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见柳妈站起来,有点不知所措。他躬身,跟着站了起来,然后随着柳妈的眼神回头。
那是李译。他看起来很疲惫,胡茬布满了下颚,一片沉沉的青。他并没有先看向我,而是望向我身后的张明生。我知道原因。人在望向别的面庞时,总会下意识地追随一张熟悉的面孔。他和张生先前见过了。
这一天总要到来的。张明生比我想得深,也想得远,他预感到了这一天,也早早做出了准备。
我看的出李译的紧张,就算面对笑面虎一般的张明生,他也从未如此失态,嘴唇微微咧开着,眉头轻皱,像急于等待一个结果的孩子。
如果不是张明生的枪就抵在我身后,我或许会说,看,师弟,有时候老天爷并不愿意事事都给出回应。
你一定很惊讶吧,师弟,你那么聪明,勇敢,即使你比所有人都敢想敢做,甚至堪堪抓住了张明生的尾巴的时候,却没有看到你想要看到的那张脸。你一直觉得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,甚至觉得张明生在玩虚凰假凤的戏码,因此。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,就是张明生身边那个来路不明、几乎没什么照片留存的张太太。你应该查了很多资料,像弄清楚这个凭空出现的余怀青到底是谁。绑架案发生那天,你曾见到一个从车窗里探出的脸颊,你大概没有看清晰,只捕捉到了大概的轮廓。鼻梁,额头,都让你觉得你再见到了你的师兄。即使你再怀疑自己的揣测,你依旧不肯放弃这个可能。在你的锲而不舍地步步紧逼下,张明生成全了你。你终于走进了张家,随着一位佣人转头,映入眼帘的,却不是你期盼很久的那张面庞。你只是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,鬓发纷乱的瘦削女人,她绝不算漂亮,看起来十分素净,隐有些英气的清秀,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,安静地坐在轮椅上。你以为你有所进展,有所发现,可老天爷告诉你,那都只是他的一个玩笑。
我脸上没有表情,心里却一阵绞痛。我垂下头,避开李译的目光。我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。我不知道当初张明生是怎样嘱咐医生的,又或许是我脸上的伤痕太深太重,已经到了不动刀不行的地步。等我从病床上做起来,对着镜子,绷带一层又一层松开,我见到一个陌生的人。只改了一些地方而已,可究竟是改了哪里呢,我对着镜子沉默了很久,企图用记忆把自己的脸补全回来。我隐隐约约还能从镜子里的五官中认出我,可张似是而非的脸,已经永久地篡改了我的未来。